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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四卷 左右各天地,雙身團龍歧 第775章 朝鮮風雲:東院初鳴 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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黃埔天壇,依舊是習以為常的鼓噪聲,幾幫人舉標喊著,不知道又在鬧什麽,小孩就在人群後面嘻嘻哈哈放著風箏。

兩個中年人在廣場漫步閑談,黑衣警差朝他們懶懶瞄了一眼就再沒理會,他們關註的是在天壇賣吃喝的小販,以及暗帶兵刃的潛在匪徒。這兩人衣著光鮮,舉手投足都是人上人的味道,不是官員,就是兩院的院事。

咿咿呀呀的二胡聲響起,鈸鐒咣咣,還伴著小鼓點,竟是一個梆黃戲班子進了天壇,曲頭還沒亮完,就被警笛壓了下來,這裏可不是唱戲的地方。

那兩人熟視無睹,邊走邊聊著。

“國院的票價真是高啊,花了六萬兩才把王爺你送進來。”

“這只是東院的價,西院掌著工商國事,特別是稅法,票價更高,我聽說廣東本地,西國院一張票就要三千兩。”

“西院選人少嘛,一省工商聯會裏的選人不過幾千到萬把人,選額也少,票價當然貴了。”

“東院一省才五人,但凡秀才以上都是選人,一省選人數十萬,票價雖低,要攬得足夠的票數,開銷可不比西院低。”

這兩人是剛得選東院國院事的朱一貴,以及鳳山知縣杜君英。他們二人說到的“買票”和票價,正是院事推選漸入人心後,國中興起的一樁新買賣。

眼下英華從鄉到府都是單院制,省和國是兩院。省和國不僅名分高,握著的賦稅和法案審定、諫言和彈劾大權更具影響力,因此省國兩院是大家關註的重點。

但凡是公司股東,所占本金超出某個標準的,都是西院選人,而但凡小學畢業的秀才,都是東院選人。

西國院院事少,全國定額四十五人,東國院院事多,全國定額一百八十二人。任期都是四年,兩年改選一半。

早期推選還很簡陋,西院的豪商東主們被趕下臺,要入西院,就不能在上市公司任職,也不能握有股票,因此入西院的都是豪商東主們的子侄宗親。相互之間和氣協商,定出名單,推選只是走個過程。

而東院還多是有才而不願出仕的文人,他們名聲響亮,而早期的東院選人又以讀書人為主,都是推舉而非推選。

但時勢精進,民智漸開,民識猛增,而朝廷為容天下人發聲,也讓兩院之權漸漸長了起來,這種和諧氣氛很快就消散,十來年下來,推選變成了選戰。越來越多的人,不管是想出名的,還是想代言得利的,都朝兩院裏擠。之前的和氣推舉,變成了暗箱投票,再不顧人情。選人們也漸漸發現,自己的推選資格是一樁資源,可以待價而沽。

於是“選商”就因應而生,他們向下聯絡選人,向上聯絡爭選院事之人,買進賣出,也就有了票價。英華後世談到這個時期,都稱呼為“黃牛黨政治”,說的就是黃牛黨決定了兩院人選。

買賣選票本是《院事推選法》禁止事項,汪瞎子和陳元龍等墨儒之人也一直在聲討這樁弊政。可無礙黃牛黨巧立名目,私下來往。加之此時大多數選人都不覺得院事有多重要,選票能換到銀子更實惠,一個願打一個願挨,“剛需”明顯,朝廷也難以按下這股勢頭。

認真說,朝廷也沒多大心思去按,皇帝都說了,就算用力去按,還會有人跳出來說推選過程有問題,不如等到大家把這票當真,不舍得賣出去,或者選人越來越多,票商運作不起的時候再來治理不遲。

因此除了名望本高,有大批擁躉之人不必理會票價外,其他人想要入選院事,就得掏銀子。

杜君英道:“省東院都得了省府稅核權,大家都盯住了省院,省票比國票還貴。靠著福建的名聲,王爺保福建省院事,爭院首都不是沒可能嘛,何必要沖國院?省院的院首,連巡撫都要客客氣氣,更能幫著咱們鳳山嘉義兩縣子弟爭福利,好處都擺在眼前,國院嘛……”

他搖頭嘆道:“國院一百多號院事,分派林立,不爭出名號來,位置都難保住啊。上任院首陳元龍可是江南名儒,任過滿清廣西巡撫,本朝的弘文館大學士,段國師的密友,領著東院在皇帝和西院那爭下了不少權,還推著朝廷辦過不少大事。可今年改選,竟然連院事都丟了。”

朱一貴笑道:“時節不同了,新一撥選人大多都是讀著百家書,撥著算盤,走著軍步,會操弄刀劍火器的年輕人,眼界大得多了,而非四書五經出來的書呆子。陳元龍去年反對族田分戶,還扯著東院,要覆官紳免稅,天下人都怕了他,誰還敢選他入國院?大勢已經變了,汪瞎子那種人,振臂一呼就入了東院,他買過一張票?”

杜君英拉長腔調一嘆:“是啊,就因如此,票商還分出了各色黨類,不同黨類票價還各有不同,王爺你是偏黨冷黨,票價才這麽貴哦。”

票黨又是英華政治一樁特點,新一批選人開始重視手裏的票,即便是要賣,也希望能賣給合自己心意的那一類候選人,而不是畫好押簽好名後,把空白票直接丟給票商,同時朝廷也受墨儒壓力,開始管控票選過程,要求現場投票,人票合一。

票商應需而變,以候選的出身、地域和“文化程度”,以及是否有過官身等條件,分出若幹價碼。越是有名望的人,價碼越低,要買動選人投陌生人的票,像朱一貴窩在臺灣這種偏僻之處,大名很少出現在輿論中,曾經還自封過王爺的人,價碼自然很高。幸虧朱一貴還有過知縣官身,否則別想躋身國院。

朱一貴自信地道:“大帥別擔心,兩院的格局我已經明白,那就是為民人爭利,跟朝廷和官府理論,鬥而不破。法權之分、法判之糾、賦稅增減、厚生撫恤之事,甚至安南入華夏,鴉片在潮汕和閩南泛濫等事,都有大文章可做。現在我剛入東院,就得沈心琢磨明白,到底舉什麽旗號才能立身更正,發聲更久。”

杜君英笑道:“王爺心中自有天地,肯定大有作為。小弟在臺灣為王爺搖旗吶喊。”

剛說到這,大股人流進了天壇,呼喝聲壓倒了其他號子,震得所有人都轉頭矚目。

“鴉片有害!奸商無德!”

“禁煙禁毒禁四海!”

人流還不停,呼喝也不止這一類。

“懲清衛朝!正我華夏!”

“滿蚱猶跳!朝鮮怎能不保!?”

還有人流組織嚴整,條幅鮮明,一看就是工商界人馬。

“夷狄肆掠!華夏顏面何存!?”

“民人被殺,商貨被劫,朝廷在何處?海軍在何處!?”

朱杜兩人抽了口涼氣,對視著異口同聲道:“今日報紙有何消息?”

他們都沒來得及看,趕緊從已被大批民人圍住的報童那搶出幾份報紙,匆匆一覽,臉色頓變。

“愚兄先行一步,東院想必也已鬧開了。”

朱一貴抱拳而別,一臉即將踏上戰場的凜然。

果如他所言,進到天壇東面的東國院議事大堂裏時,爭吵聲不絕於耳,新任院首屈明洪端坐大堂上首,驚堂木敲得震天響,還是壓不下喧鬧之勢。

“只知紛爭,不知求成,頑愚之輩,老夫羞於為伍,不幹了!”

屈明洪怒了,再一拍驚堂木,起身就要走人。

這下終於鎮住了眾人,屈明洪曾是文部尚書,退職後專心啟蒙事業,拉著國中諸多讀書人,建起了“正蒙學會”,自民間大力推動蒙學教育,在國中聲譽卓著。他入東院還是應民間呼籲,要借東院來廣興教育。

可眾人服他還不止這個原因,他是院首,掌管立議之權,他若是不在,眾人在場院事吵上百年,無一樁議案出籠,也是白費。

院事們連哄帶勸,才把這個對成人絕沒好脾氣,對小兒絕沒脾氣的老頭勸住。

朱一貴找上形孤影單的汪士慎問:“要議何事?”

汪瞎子的墨社在民間早有名氣,甚至還是引領學院非主流風潮的教主。而他在江南爭學,與皇帝辯法,名聲也打了出來。但在東院,他還是個另類,跟從福建省東院削尖了腦袋,還靠重金買票才擠進來的朱一貴,在東院交際上都是一窮二白。

汪瞎子淡淡地道:“範四海在朝鮮賣鴉片,被朝鮮聯手年羹堯給搶了,朝堂正在商討對策,西院上午已經提出諫議,要求朝廷出兵護商,討回公道。東院這邊覺得也要發話,就在吵是該處置範四海,還是附議西院,出兵朝鮮。”

外事還是皇帝做主,兩院只能提出諫議案,但兩院如今靠著賦稅和審法之權,說話也有了份量,因此這諫議案也不是輕飄飄白紙一張,皇帝可以否決,卻不能無視。太過輕忽,兩院不定還要在國內事務上跟皇帝和朝廷掰掰手腕。

朱一貴問:“汪兄你有何高見?”

汪瞎子聳肩:“我提了另一案,不過大家現在心氣不在這上面,所以找不到多少人聯名。”

朱一貴來了興趣:“願聞其詳。”

汪瞎子也振作起來,東院議事可不是比嗓門,而是要看你能不能說服盡可能多的人同意你,每一個人都很寶貴。

“在下想重定《禁毒法》,鴉片乃我英華大害,不早作提防,怕一國泛濫時,悔之莫及。”

汪瞎子想的是國內之事,可其他人想的是跟西院別苗頭,在外事上出聲,此時自然沒多少人附和他。

朱一貴點頭道:“是啊,在下居臺灣嘉義,當地都有吸食物芙蓉膏之人,閩南和潮汕一帶,此物流傳甚廣,不下大力氣禁絕,還真要危害一國。”

引得汪瞎子視為同志後,朱一貴再道:“至於外事,汪兄你看……”

汪瞎子態度鮮明:“依國法來看,範四海無罪。我英華一國既是以法行天道,就不能靠人心隨意定罪。而範四海之事,另一面是朝鮮和滿清劫掠我英華國人,就事論事,東院應該附議西院,支持出兵,討回公道。”

朱一貴笑道:“還以為汪兄要談止戰呢……”

汪瞎子也笑了:“那是古墨,汪某也讚同戰有義和不義之分,衛我國人,這是義戰。”

朱一貴點頭道:“汪兄不愧是大家,在下佩服。”

短短交談,朱一貴就拉近了兩者關系,在汪瞎子心中,朱一貴雖還說不上是同道之人,卻已算是可合作的院中夥伴。

眼見另一名院事正糾合其他人,要將懲治範四海列為議案,朱一貴趕緊大聲道:“我跟汪兄不讚同此案可議!”

跟其他反對這一案的院事不同,朱一貴是壓根就不要這一案成為議題,這話頓時引得大家側目以對。已在東院呆了兩年的院事,甚至還有呆了六年的,目光滿是鄙夷。這個不知道從哪裏躥出來的暴發戶,還不準別人開口?

朱一貴朗聲道:“在下以為,範四海是無德之人,該遭天譴。可諸位好好想想,我們是東院,代一國民人發聲,範四海之事,還牽連著我們一國體面的大義。西院拿著了這大義,爭的也是一國之利,若是我們東院不去護大義,反而自相攻籲,這不是落了下乘麽?”

這話說得太端正,院事們只當是門面話,大多不以為意,正要鼓噪,朱一貴卻話鋒一轉:“就算咱們拿出了懲治範四海的諫議,國法也處置不了他,這與我東院何利之有?”

何利之有……

一個利字,讓眾人沈默了,他們恍若夢醒,是啊,大家雖然爭吵不休,可終究是一體,面對西院,面對朝廷,甚至面對皇帝,都有“公利”呢。

什麽公利?那當然是說話的份量。相比有審核工商稅,監察金融運轉的西院而言,東院的權力可小得多了。西院院事的薪酬都是從工商稅裏出,算起來是自己養自己,而東院院事還要靠朝廷轉撥地方田物稅供養,田物稅是地方稅,國院院事可定不了,兩相比較,東院院事總覺低人一等。

東院院事都是人傑,一點就醒,有人就道:“沒錯!範四海之事還牽著大義,我們東院不與一國同心,反而揪著範四海不放,落在朝廷眼裏,民人眼裏,都道我東院成了東林!”

另有人道:“附議西院,賣朝廷一個好,也有益於其他議案嘛。”

朱一貴趕緊接話道:“是的!我們東院之前推著朝廷立了《禁毒法》,將範四海之事分為內外,修訂《禁毒法》就是內務,我們東院若是在此事上拿到話事之權,那不就是大利!?所以在下有此一議,議定是否附議西院,出兵朝鮮後,在下附驥汪兄,以我們東院一己之力,重修《禁毒法》!”

大堂沈靜下來,眾人都在思忖利害關系,汪士慎看了看朱一貴,感激中夾著一絲不安,這個人……好像是把權術用在了東院之事上,按道理他該高興才對,可為什麽總覺得不是滋味呢。

接著他搖頭失笑,暗道自己還是太迂腐了,就如營運生意一般,這東院也需要營運才對,否則怎麽能如自己理想中那般,可以漸漸承載法權?這個方向,也該是皇帝所願。

屈明洪身為主持,計較了一番,決然拍木道:“先議是否附議西院,敦請朝廷出兵!”

這一案議起來頗為艱巨,不少人依舊認為,販運鴉片天理不容,範四海有罪在先,按照《通商法》,福華公司已經自己去討公道了,朝廷沒必要再出面。這會讓天下人覺得,朝廷讚同鴉片貿易,為此不惜以武力維護這樁生意。

還有人認為,英華繼華夏正朔,朝鮮就該是英華藩屬,若是這麽打上門去,有損英華天朝顏面。

再有人道:“要打也是年羹堯,據說年羹堯正矚目朝鮮,有吞其為後院之意,就該讓朝廷敲打滿清,絕了年羹堯的念頭,平定北面局勢!”

當過官員的人考慮的是現實問題:“朝廷要打也力不從心啊,海軍主力遠航西洋,陸軍裁撤不少,精銳都備著西域戰事,咱們慫恿出兵,會讓朝廷,讓陛下為難吧。”

反對之聲一浪浪拍下來,“這是東院表明態度,打不打還是陛下說了算!”

“就該趁驅逐年羹堯之機,讓朝鮮尊奉我英華為天朝上國!”

出身紅衣兵,傷殘後另立華善會,以救濟孤苦聞名天下,更是段國師侄孫的段林棟話語鏗鏘:“便是國人有罪,也該我英華自己處置!小小朝鮮,安敢殺傷國人,劫掠財貨!?此事放在大明,難道不降詔問罪!?難道不興兵討伐!?”

是啊,拋開鴉片之事,放在往朝,這都是要找對方問罪的大事,打不打就看對方認不認罪,自己能不能打。

段林棟環視眾人,一言定調:“此事還不言打,那就是賣國之論,是漢奸!”

第十四卷 左右各天地,雙身團龍歧 第776章 朝鮮風雲:浮躁的黎明

漢奸賣國論這桿大旗一樹起來,還在堅持要將懲治範四海作為議案的院事趕緊放棄了,這是大是大非,是英華十多年來積澱下來的民心,更是段國師一幹士人反思明亡諸禍,在民間播傳最廣的共識:外敵當前,不容內爭。

兩院每項議案,每位院事的票決都要公開,每個人是什麽態度必須明明白白亮出來,這是功績,也是立場,大家推選你出來代言,自然就得明白你的言行。

朱一貴推動,段林棟引申出漢奸賣國論,絕大多數院事都在盤算自己的利,然後得出了理智的答案,內外有別,對外一面,絕不能站錯隊。

附議西院的諫議案被修改為敦請朝廷施壓,為國人討回公道,而不強調出兵。諫議案跟審定案不同,半數人同意就算通過。而票決結果異常鮮明,一百八十名院事(兩人病假)裏,一百六十三人讚同,十人棄權,七名死硬派反對,在其他人眼裏,這十七個人的東院之旅,估計很快就要結束了。

“接下來議《禁毒法》修訂,汪院事,你是否有草案?”

屈明洪對汪瞎子這一案也抱有很大期望,如朱一貴所說,附議西院,是給朝廷賣個好,讓其可以不受民心約束,自在地處置朝鮮事務。而由東院推動《禁毒案》,則是在朝廷和西院之前爭奪法權,關鍵就在於是不是有足夠詳盡完備的草案。

汪士慎道:“在下確有詳案!”

身邊朱一貴招手,一幫東院文辦湧進大堂,將一張張“大字報”貼到了墻上,這是汪士慎早就擬好的《禁毒法》草案。趁著剛才票決附議西院案時,朱一貴讓汪士慎把草案分發給書辦,讓其抄寫,要趁熱打鐵,促成此事。

屈明洪看了看朱一貴,心說汪瞎子從哪裏找來一個這麽伶俐的搭檔,汪瞎子有想法,朱一貴有手腕,這兩人的組合,不知道對東院是福還是禍。

足有一人見方的紙上墨跡淋漓,將法案條文清晰地呈現給眾人。

“為防官吏和工商勾結,徇私舞弊,朝堂與西院不得訂立毒物管治法文……”

“毒物稽查事歸由東院設立和管治,不納入朝廷經制。”

細節還沒看,僅僅就是開頭這兩條,就讓眾人倒抽一口涼氣。

“這是恣意妄為!毒物之事,牽連內外朝政,怎能由東院一己獨攬!?汪瞎子,你在民間討伐官府不成,現在跑到東院裏,還是存著掀翻官府的心思啊,這樁諫議案,我絕不讚同!”

段林棟怒了,汪士慎和朱一貴已被他打上了“亂黨”標簽。

“西院不還是獨攬金融這事,朝廷都不能伸手麽?”

“陛下都曾說過嘛,訂法的不能行法,事權都要制衡……”

“我們東院就該以禁毒一事為口子,聲張自己的法權!”

可段林棟那話的“保皇黨”味道太重,失了東院立場,不僅沒說服他人,反而讓更多人選擇跟汪朱兩人站在一起。

“院首怎麽說?”

段林棟向屈明洪求助,在他看來,東院就該是幫著皇帝,幫著朝廷穩定一國,而不是趁火打劫,朝皇帝和朝廷要權。

屈明洪老臉扭曲了好一陣後才道:“這也只是諫議,東院既有心聲,就該讓陛下和朝廷看到嘛。”

段林棟不說話了,心道你屈老頭估計也是想著東院爭到禁毒權,然後再爭文事權吧?之前你就老抱怨朝廷對蒙學管得過嚴,蒙學教材要統一官定,裏面的天道諸學你格外不爽。

汪士慎的修訂《禁毒法》諫議案,重點還不是法文的修改,而是主張法權該歸東院。這對東院來說,是一樁絕大公利,之後的票決,毫無意外,超過三分之二讚同。

在場的通政使接過這份落下了鮮紅東院大印,一百多位院事聯簽的諫議書,就覺如接過一把燒得通紅的火鉗。

與此同時,西院那邊的通政使更覺如置身火焰山。

“朝鮮之事,鴉片之事,都成了大家的梯子呢,都要借著這兩事往上爬……這股風潮真是太灼燥撩人了。”

通政使這麽感慨著,此時西院的廳堂裏,正回蕩著滿含腥臭之氣的呼號。

“為什麽國內不能種!?既能種黃煙,就能種罌粟!要禁就把黃煙一同禁了!”

“鴉片害人?那是自害,人家自己願意,朝廷為什麽要管?貧苦之人還能靠種罌粟掙得銀錢,這不是利國利民的好事麽?罌粟、鴉片就不該禁!”

“範四海和福華公司已經得了利,要禁也得讓他們把利吐出來!”

“國中禁吸食可以,但不能禁種罌粟!”

西院眾人一個個扯直脖子漲紅著臉,憤怒聲討主張嚴格管制鴉片產業的院事。這一小撥院事隱約知道皇帝和朝堂的謀劃,先在西院透風,沒想到遭了西院強烈抵制。一邊苦笑,一邊暗嘆麻煩大了。

西院院事就是工商代言,主張貿易乃至經濟自由。鴉片是有大害,可更有大利。眼見範四海和福華公司,連帶南洋公司以及緬甸孟加拉一幫種植園主都借鴉片得了暴利,一個個都眼紅得不行。

在南洋有地的殖民產業,有船的船運公司,都想借鴉片產業分利。產業都在國內的大豪商們也認為國內應該能隨便種隨便運,他們銀子在手,投在此業上,比投金融、工坊、礦山和織造等業獲利更多。正準備大幹一場,卻傳出要嚴禁的風聲,自然怒不可遏。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,不敢討伐皇帝,討伐朝廷可是心氣十足。

其他鹽米油煤、鋼鐵、基建、織造等行業的院事倒是無心沾染鴉片,但就工商事根底而言,他們也不願朝廷隨意禁止一業。今日借鴉片之害遏鴉片產業,明日就有可能借其他理由,比如傾銷害民,整治其他產業。

而且此事聽說還有貓膩,朝廷的意思是扶持少數幾家商人接手鴉片產業,禁他人沾指,這就大大有悖於工商自由,機會均沾的精神。因此其他行業的西院院事,也有心借此事,擋住朝廷伸向工商的魔爪。

“票決!諫議鴉片貿易自由!讓陛下和朝堂看清楚咱們西院的心聲!”

“跟湯右曾那幫人說明白,不允這一案,今年就別想通過一樁增稅案!年底重訂公司稅時,不降個兩三成,也別想咱們點頭!”

“沒錯!公司稅將近兩千萬兩銀子,咱們不點頭,朝廷就沒大義收錢!沒這筆錢,朝廷就去喝西北風吧!看朝廷敢不敢掀了桌子,封了咱們西院!”

“餵餵,不要這麽激動,咱們是跟朝廷商量,絕不是去逼迫朝廷……”

盡管有人還在調和,可在前朝就形同謀逆的話是、一浪浪丟出來,西院院首彭依德跟代表朝廷旁聽的通政使對視無語,都道暴利真是能殺人心的。

東西兩院的諫議案會分送給中廷和政事堂,政事堂裏,湯右曾和陳萬策、彭先仲等朝堂重臣,以及來自計司的顧希夷、翰林院的宋既、唐孫鎬人正在商議怎麽貫徹皇帝的指示,深化國中禁毒事務。

唐孫鎬高屋建瓴:“陛下有言,要遏鴉片之害,除了禁,在民在國都另有坦途。”

“在民而言,吃鴉片是為排遣郁心,如果內心飽滿,必不求外物解憂。因此百業興旺,身心無束,人人都自強不息,也無人有閑心閑錢去吃鴉片。開民智,廣民識,助民自強,不鉗制人心,鴉片之害,自難深廣。”

“這還是在民一面,自前方的拉,還有自後而來的推,助民人遠離鴉片之害。皇帝扶持種黃煙和制烤煙,恰好是一樁能替代鴉片派遣身心之苦的行當。而以官府、天廟、民間醫衛,例如英慈院等力量,宣導鴉片之害,建戒鴉片院所,同時以各方力量卡緊吸食鴉片的門檻,令鴉片在民間流傳的成本高昂,立穩其大不赦之罪的名聲,一般民人自也不會貿然去沾染。壓鴉片入江湖黑道,黑上再加黑,也是管控那一面的靈巧手腕。”

接著由顧希夷談在國一面:“在民是遏鴉片去處,在國是遏鴉片來處。鴉片有百倍之利,絕無法徹底禁絕。因此一國就需要廣開正當獲利之門,牽銀錢去投它門,而不是盯上鴉片。”

“有百倍利在,怎麽牽都抵不過鴉片,這就需要一國擡高資本入鴉片的門檻。之前我們所議,由少數幾家公司壟斷鴉片,分域產銷,就是打下這門檻。除開公司壟斷,朝廷這邊還需要從刑民和金融等方面,給準備投資鴉片之人,壓上重重顧忌。讓它權衡,有十倍之利可以輕松賺得,還是義利一體,而百倍之利卻有刀兵相加,獲利幾率渺茫,大多數人都會有所抉擇。”

“這就需要商部和我們計司,借助金融和海關之力,來造這些阻礙。”

宋既總結道:“總之呢,在國一面,就得要正當之利跑贏鴉片之利。”

湯右曾皺眉道:“這還是要把鴉片之害導於外人,而觀我東陸,還有何處可導?朝鮮日本小,吸食者也不算太多,看來看去,滿清治下的華夏子民,依舊難逃其害啊。”

陳萬策嘆道:“兩害相權取其輕嘛,再說了,若是滿清治下真起大害,我英華還可借禁煙之事插手滿清內務,官府民間上下都出手,不更利於我英華覆土之業?”

這家夥一肚子權謀,也將鴉片產業當作了謀食滿清的梯子,湯右曾只能苦笑。

再收到東西兩院的諫議案,湯右曾的笑容僵住,額頭也開始冒汗。

兩院還真能抓住機會呢,這也成了他們躍身上墻的梯子……

眾人看了兩院的諫議案,也都紛紛抽涼氣,都覺事情開始有些脫離掌控。

“範四海,果然是天生闖事的主!”

湯右曾磨著牙槽,咒罵挑起這事的罪魁禍首,至於範四海背後其實還是皇帝陛下這事,也就裝作糊塗了。

兩院一面推動朝廷矚目朝鮮,為國爭回面子,一面開始爭奪自己的法權,眾人都覺頭大。

“還是請陛下趕緊定下方略吧……”

素有謀算的陳萬策也沒了主意,這兩面都有悖於皇帝和朝廷的布置。矚目朝鮮,就要打亂由西向東的國策,而兩院奪法權,現在看來,步子邁得太大,可非皇帝和朝廷所願。

“陛下聖心高遠,定是早有謀算的。”

宋既這麽說著,眾人都下意識地點頭,那是當然,陛下沒這本事,又怎能開天下新勢,立亙古未有之國?

置政廳,李肆的咆哮回蕩在廳堂裏,李香玉早早就縮進了自己的辦公室,不敢見到李肆那種鐵青臭臉。廳中還有兩個大小姑娘,更是被嚇得趴在地上,簌簌發抖。李香玉忐忑了好一陣,猶豫著是不是把兩個穿著過胸襦裙的姑娘拉進來安撫,可自己的小心肝都沒人安撫,最終還是放棄了。

“範四海是民人,有《通商法》在身,可以自由行事,朕管不著。可馮靜堯、白延鼎、還有你劉松定,都是朝廷命官!不管是總帥部軍令,還是樞密院訓令,乃至朕的諭令,都再三強調,不能挑起朝鮮之事!只能在背後助範四海自為。現在可好,出兵的出兵,勾連的勾連,居然還把兩位翁主都拐到朕面前來了!當年青浦舉事後,朕的話你們都忘了!?這一國,你們武人是不是又要來代朕做主!?”

劉松定跪伏在李肆身前,一身是汗,不知該如何回答。他本準備了太多辯護的理由,可皇帝一句話誅心,讓他再不敢回嘴。他們這幾個人覺得機不可失,悍然在朝鮮動手,連朝鮮翁主都帶了回國,英華已不可能在朝鮮繼續黏糊,只能赤膊上陣了。

不但這方向跟朝廷謀略不符,更違皇帝自開國以來,就再三強調的武人不得幹政的原則。

雖然有些不甘,但陛下真要拿人頭來固這原則,也只有認了……

劉松定這麽想著,就等待皇帝一句:“拖下去砍了!”

好半天,除了李肆急促的呼吸,再沒其他聲音。

劉松定訝異,正要擡頭,卻聽腳步聲到了身後。

“和順、和平,朕不是在責你們,不要怕……”

皇帝壓下了怒氣,柔聲安撫著兩位朝鮮翁主。

十四歲的和順,四歲的和平小心肝剛平緩一點,皇帝咆哮再起:“李香玉!正該你來安撫翁主姐妹,卻躲到一邊,置身事外,你當自己是大小姐,在置政廳頤養心性呢!?”

姐妹被嚇得白眼一翻,又軟到了地上,大皇帝的帝王之威太重,僅僅只是說話就夠她們喘氣的了,現在還作金剛獅子吼,真是恨不得暈過去,可暈了又是大大的失儀,如此夾磨,大一些的和順還只是兩腿發抖,小的和平淚水鼻涕已糊了一臉。

李香玉趕緊奔了出來,牽著姐妹進了自己的房間,大皇帝的身影從視線中消失,似乎一道名為“帝王之威”的光環也驟然消散,姐妹倆抱住李香玉,如見救主一般,嗚哇就哭了出聲。

拍著姐妹倆的背,李香玉哆嗦著暗道,皇帝從沒這麽蠻橫過,肯定是真怒了。

正廳裏,李肆訓了李香玉,心情似乎好一些了,回到軟榻上坐好,不知道是在訓劉松定,還是在自語,總之那話很是怪異。

“被時勢牽著鼻子走的滋味真是不好受啊……”

李肆確實很生氣,這十多年來,少有這般發怒過。兩院在此關鍵時刻爭法權,馮白等人在朝鮮悍然自為,劉松定不經請示就牽來朝鮮翁主,這都還是其次。更主要的是,鴉片之亂提前百多年出現,還是英華自己滋養起來的,這已讓他深有挫敗感,而朝鮮之變,更出乎他的預料。

馮白劉等人的應對沒錯,若是他在現場,也要這麽幹,說不定還要幹得更直接。但自這一刻起,他已成了歷史的傀儡,在自己推轉的歷史大潮中奮力掙紮,不進則退,這種感覺,讓李肆越來越覺得自己失去了“先知”的神聖光環,只能依靠凡塵帝王的身份,在這個時空繼續奮鬥下去。

他是在惱怒自己……

隔壁小姑娘的哭聲依稀傳來,李肆抹了抹已微微出汗的額頭,朝還跪伏在地的劉松定道:“回去轉告他們,都寫好認罪書,事了之後,準備接受軍法審裁!”

劉松定咚咚叩首,不如此他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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